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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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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章

困擾自己多日的難題得以見到一絲曙光, 沈鸞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郁郁寡歡。

挑起事端的婦人早就被宮人帶下。

支開的楹窗微透出窗外一隅的冬景,冷風簌簌,裴儀還維持著先前的模樣, 怔怔的。

紫蘇笑著上前,福身扶起裴儀。

窗邊冷, 沈鸞已重換了地兒坐, 唯裴儀仍呆呆坐在窗口。

紫蘇狐疑:“公主這是怎麽了?”

明明出宮時,人還好好的。

眼波流轉, 紫蘇自顧自猜著:“莫不是因為剛剛……”

“紫蘇。”

裴儀倏然仰起頭, 她視線越過紫蘇肩膀,落在緙絲盤金屏風沈鸞的影子上。

“……你、你抱我一下。”

紫蘇目瞪口呆,隨即雙膝跪地:“公主莫開玩笑, 奴婢卑賤之身,怎可……”

“要你抱你就抱!”

裴儀向來果斷,小嘴高高撅著, 似能掛油壺,她顯然是不悅, “你若是不照做, 那才是抗旨不遵。”

“奴、奴婢……”

猶豫片刻,終跪著上前, 紫蘇期期艾艾伸出手,輕輕地、輕輕地摟了裴儀一瞬。

隨即松開。

女子淡淡的花香在鼻尖蔓延,比先前沈鸞衣衫上的熏香濃了些。

裴儀單手捂著心口:“幸好無事。”

先前沈鸞抱她,裴儀心跳飛快, 她還以為自己身子欠安。幸而適才拿紫蘇一試, 並未如先前那般。

紫蘇茫然仰起頭,一頭霧水:“……公主?”

裴儀起身往前走:“走罷, 無事了。”

……

市井人煙,雖因著那羌人之事,人心惶惶。

然普通人家,衣食住行卻是半點也馬虎不得。

自櫞香樓出來,沿路酒樓茶館吆喝聲不絕。

沈鸞近日吃的都是清粥小菜,加之又解決一件心煩事,自然看什麽都覺得稀奇。

炸得酥脆的油團子冒著滾滾熱氣,看著可口。沈鸞眼饞已久,挽著裴儀手臂往前。

那油團子著實令人垂涎,只是過於熱氣了點。

綠萼和掌櫃要了一小包,拿油紙裹著,親自端了遞到沈鸞手上,細細交待一番。

“郡主,你如今身子剛好,這東西可不宜多吃,一兩口就好了。”

沈鸞點點頭:“我曉得的。”

她倒是將綠萼的話放在心上,每樣只嘗一兩口。然沈鸞如今看什麽都想吃,一路逛下來,七七八八也嘗了不少。

又吃完一顆糖丸子,沈鸞轉首問裴儀:“你真的不吃?”

裴儀身量雖和沈鸞差不多,然她近來貪食,身子豐腴許多。恰逢沈鸞身子欠安,和沈鸞站一處,裴儀越發覺得自己一張臉圓潤。

裴儀別過臉,堅決:“不吃,甜膩膩的。”

遙遙望去,忽聽前方呼聲震耳,裴儀後知後覺,雙眼泛光:“瞧我,居然忘了此事,怪道今日總覺得不對勁。”

沈鸞狐疑:“……什麽事?”

纏綿病榻多日,沈鸞自然不知,八寶閣近來又新上了許多異域珠寶。

裴儀緊緊jsg攥著沈鸞的手,加快腳步朝前去:“那八寶閣的掌櫃著實是位妙人,竟能想出這樣的法子。”

那寶物他不標價,只叫客人自己出價,價高者得。

沈鸞聞言,笑睨她一眼:“左右不過是些俗物,也值得你如此心急如焚。”

“雖是俗物,然這法子倒是有趣得緊,難為他能想出這個。”裴儀搖搖頭,忽而心生疑慮,“那掌櫃難道就不怕我們故意出低價,讓那物賤賣了去。”

沈鸞笑笑,手執執扇輕敲裴儀額頭:“傻不傻,你當那些客人中,真沒有掌櫃的人?”

只要叫自己的夥計混在客人中,價高者得,若真有客人出價比自己夥計高,掌櫃自然賺個盆缽滿缽,若出價低,那物又回到自己手上,也不虧。

且今日在八寶閣,還有不少世家小娘子,為討女郎歡心,郎君自然不會給低價,丟自己的臉。

裴儀撇撇嘴:“果真是商人本性,奸詐狡猾。”

她才那般蠢笨,傻乎乎給掌櫃送錢。

一炷香後。

裴儀:“紫蘇,這個我要了,二十兩……不,五十兩。”

沈鸞坐在二樓雅室內,金漆木竹簾遮擋,隱約可見底下光影綽綽。

她笑望裴儀一眼,雲堆翠髻,裴儀滿頭珠翠熠熠,沈鸞揶揄。

“方才是誰說,商人本性,奸詐狡猾的?”

裴儀撇過頭,不肯承認自己出爾反爾:“千金難買我喜歡,你若喜歡,自己買便是。”

她將腦袋一甩,“反正我是斷不會讓給你的。”

沈鸞莞爾,視線投向樓下。

四面平內翻馬蹄長條案上,立著一個小小的木雕,那木雕模樣小巧精致,細看卻是一個世家小娘子,一雙柳葉眉稍彎,杏眸圓睜,頭上的累絲金鳳頗為眼熟。

沈鸞倚在欄桿上,低喃:“這物倒是有趣得緊。”

再往下看,卻見掌櫃又擺出一個小人,這次的小娘子是坐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,她手裏握著一個商周獸面紋青銅瓢。

或坐或站,四面平內翻馬蹄長條案上竟整整擺出十二個世家小娘子,半張臉掛著面紗,朦朧飄渺,叫人忍不住一探究竟。

臺下人煙鼎沸,驚呼聲連連。

“這是哪位高人的得意之作,這手藝巧奪天工,怕是宮中的木工也不及一二。”

“掌櫃的,這也是……價高者得?”

掌櫃滿臉堆笑,不動聲色往樓上某扇緊閉的菱花槅木門投去一眼。

他笑盈盈接下話:“自然,老規矩,價高者得。”

滿堂喝彩,有人揮臂高呼,亦有人踩在高凳上:“五十兩,我要了。”

“這位兄臺莫急,我出六十兩。”

“八十兩。”

“八十五兩。”

聲音吵吵嚷嚷,沈鸞朝綠萼使了個眼色,綠萼會意,偏頭和身後的侍女交待兩句。

侍女轉身下樓,去尋八寶閣的掌櫃。

掌櫃雙目震驚,他知今日來的肯定不缺貴人,然一口氣……

他倒吸口氣,轉身看長條案上的木雕。

這木雕雖個個惟妙惟肖,然若說是價值千兩,那倒是有點誇大。

掌櫃小心翼翼:“姑娘這話……可是真的?”

侍女捂嘴,疊聲笑:“自然是真的,我騙你作甚?”

兩人竊竊私語,下首早有人不耐煩:“掌櫃的,怎麽回事啊,是不是不想賣了?”

掌櫃忙不疊扯開嘴角迎客:“這位姑娘,出一千兩。”

“……一千兩?”

人人驚詫不已,然看那侍女,遍身綾羅綢緞,插金戴銀,手腕上的金釧子,也非凡物。

一個小小的侍女尚且如此,更何況是她身後的主子?

八寶閣常有貴人踏足,眾人疑惑樓下貴人的身份,紛紛仰頭望。

金漆木竹簾遮掩,隱約可見佳人笑靨如花,有道是燕妒鶯慚,桃羞禮讓。

郎君紛紛用折扇擋臉,整理衣冠,一改先前的粗魯,風度翩翩。

“若是佳人喜歡,我等自然不會奪人之好。”

“掌櫃的,我出一千兩,就當是我送樓上的小娘子,如何?”

隔著竹簾,裴儀一眼瞧見樓下小郎君的示好,她輕哂:“不過是一千兩銀子,何須他們送?我出便是,紫蘇,你去找掌櫃,就說我出三千兩。”

她不信,京中還有人出價更高。

尋常人家,一年也用不著一千兩。

果不其然裴儀話落,下首無人再冒頭,只道樓上坐的果真是貴人。

掌櫃眉開眼笑,吩咐夥計仔細收好木雕小人,他好親自送給樓上的貴人。

一派祥和安寧中,忽的多出一道粗獷聲音,那人嗓子沙啞,操著一口不熟悉的話:“……這東西,我要了。”

掌櫃唇角笑意凝固,那人足足快兩丈多高,渾身掛滿翡翠玉石,粗獷至極,一看就是天竺人。

宮中近來有天竺人,這幾日,也因天竺那死了一個隨從,皇帝對天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。

掌櫃不欲得罪人,笑臉相迎:“這木雕已被樓下的姑娘買下,公子可再看看別的,小店的奇珍異寶也……”

哐當一聲——

那天竺人忽然發了瘋,一腳踢翻身側的博古架。

架上的花瓶寶石盡數掉落地上,狼藉滿地。

偶有膽小者,紛紛抱頭走竄,溜之大吉。

掌櫃被高高舉至半空,那天竺人力道極大,扼得他喘不過氣:“這位客客客……”

倏然重重一聲響,掌櫃被狠狠摔在地上。

先前還想著上前拉人的世家郎君,不敢再久留,腳底抹油跑得無影無蹤。

沈鸞和裴儀相視一眼,未待她們起身,早有天竺人趁亂上樓,挨個踢翻桌椅。

二樓還有不少貴婦,早嚇得花容失色,更有甚者,嚇得暈倒在地。

天竺人氣焰囂張,洋洋得意:“——都給老子砸了!”

“砸了砸了砸了!”

附和聲不絕。

“我看誰敢!”

沈鸞摔簾而出,京中向來有金吾軍巡邏,不出半盞茶,很快就會有人趕到。

沈鸞站在二樓處,垂首睥睨下首,雙眸烏黑。

少女綺羅加身,非富即貴,威嚴盡顯。

那天竺人不認得沈鸞和裴儀的身份,只當她是哪戶大戶人家的小姐,不曾放在心上。

“區區一個小丫頭片子。”他往地上輕啜一口,“都給我砸了!”

沈鸞和裴儀今日出門雖帶有侍衛,然那天竺人顯然是有備而來,不出一會,樓下烏泱泱都被天竺人占據。

燒打搶掠,無惡不作。

一片刀光劍影中,忽而有人直直朝裴儀而來,那人手持匕首,速度極快,眼看匕首快要滑向裴儀雙眼時,沈鸞猛地朝前拽開人。

她驚呼:“——小心!”

腳下趔趄,沈鸞一個不穩,竟直直往地上摔去。

地上花瓶碎片滿地,碎片紮入手心,沈鸞疼得臉上血色全無。

裴儀大驚失色:“——沈鸞!”

天竺人比她們想的更加為所欲為,只這麽一瞬的功夫,已有人在樓下點火,火光順著帳幔往上,那火燒得極快。

伴隨著天竺人的哈哈大笑,熊熊大火像是要將八寶閣吞噬,火光四射。

“走水啦走水啦!”

驚呼聲不絕於耳,沈鸞掙紮著從地上爬起,忽見頭頂橫梁搖搖欲墜,厚重的木樁直直沖入她眼中。

她狠命往旁邊一摔。

倏然,後背傳來一聲悶哼。

有人眼疾手快,團住沈鸞往旁邊一滾。

一身玄色寶相花紋很快落入沈鸞眼中。

是……裴晏。

“抓住他們,我重重有賞!”

縱火畢,天竺人目光貪婪望向樓上的沈鸞和裴儀,他笑得猥瑣惡心,“老子就不信……”

倏然,一道亮光閃現。

裴晏手上的匕首,不知何時直直劃向那天竺人喉嚨。

血光橫濺。

那人前一刻還沾沾自喜,肆意妄為,此刻卻瞪圓著一雙眼睛,興許還不知道自己命絕。

直直倒下。

餘下天竺人見自己同夥被殺,殺心四起,紛紛拔劍撲向裴晏。

裴晏眸光一凜。

窗口乍然一聲響,裴晏抱著沈鸞,從窗口摔下。

撲了一身灰。

上馬認鐙,裴晏攥緊手中韁繩,快馬揚鞭。

那天竺人緊隨其後,橫沖直撞,殺氣騰騰。

狂風肆虐,吹得沈鸞幾乎睜不開眼,腦中一片空白。

只聽身後有箭矢破弦而出。

再然後,是頭頂一聲重重悶哼,血腥味在空中彌漫。

沈鸞震驚不已:“你……”

裴晏面無表情:“——別說話!”

一路疾馬飛奔,出了城門,那幾個天竺人仍窮追不舍。

裴晏放棄官道,改從小路馳行。

縱馬奔騰,然jsg地上積雪厚重,那幾名天竺人極易尋著腳印找到人。

裴晏抱著沈鸞,翻身下馬。

狠狠一抽鞭,那馬向著前方瘋狂馳行,馬蹄印記重重。

裴晏和沈鸞藏身在草叢中,眼睜睜看著那幾名天竺人從自己眼前飛奔而過。

少頃,空中只剩風聲鶴唳。

身子尚未痊愈,加之適才驚天動地的逃命,沈鸞腳底發軟。

不想還有人比自己更先倒下。

裴晏後背衣衫血跡斑斑,他悶哼一聲,薄唇緊抿,強撐著:“——走!”

若是天竺人發現異樣,定會掉頭來找。

舉目望去,四下茫茫,前不著村後不著店。

肩上馱著一人,沈鸞走得極慢,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地上。

“你……”目光無意瞥向裴晏後背的血痕,沈鸞忍不住心驚膽戰,“你還好罷?”

裴晏冷笑出聲:“……你擔心我?”

沈鸞別過臉,雙眉緊皺。才剛在櫞香樓,她還想著殺了裴晏,以絕後患。

不想變故橫生,轉眼對方竟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。

心口狂跳不已,只是未待沈鸞多加思考,視線不遠處,忽的出現一座破草屋。

草屋搖搖欲墜,在風雪中不堪一擊,然也算避身之地。

方圓十裏,並無百姓存活的蹤跡。

這草屋,也許久未有人入住,屋內空空如也,只有一張破席,再無其他。

沈鸞將人扶至席上,她全無照看人的經驗,這會手足無措。

左右張望,最後又將目光投向裴晏。

不怪她,這草屋荒蕪破敗不堪,立在風雪中自身難保,更別提有救命之藥。

沈鸞揉著眉心,為生死不明的裴儀和幾個丫鬟憂心忡忡。

倏然手腕被人奪了去,沈鸞整個人為之一振:“你作甚?”

裴晏目光淡淡,黑眸晦暗:“……不疼?”

手心還有碎片殘留,血珠點點。

長安郡主何曾受過這麽重的傷,小時候偶爾擦破皮,都足以鬧得府中人仰馬翻。

適才顧著憂慮,沈鸞一時忘記這事。

經裴晏提起,她視線重落掌心,十指連心,怎麽可能會不疼。

她咬牙:“我……”

驀地,忽聽衣帛斷裂之聲,沈鸞目瞪口呆,眼睜睜看著裴晏從自己長袍撕開一條布帶。

“忍著點。”

幸而那碎片紮得不深,只是看著可怖。

然沈鸞眼中還是蓄了淚珠,不想讓裴晏看見自己的狼狽,沈鸞別過頭,望著窗口發呆。

看不見,手上的觸感更為清晰。

裴晏骨節分明的手指正握著自己纖細手腕,他力氣極大,攥得沈鸞生疼。

裴晏自屋外捧來一抔雪,細細覆蓋在沈鸞手心上。

白雪刺骨,凍得沈鸞一個哆嗦。

她不敢看自己手上的傷口,緊閉雙目。

朔風凜凜,窗外冷風呼嘯而過。

禦寒的鬥篷落在八寶閣,沈鸞抱腿縮成一團。

手上觸感清晰,落在手心的雪早化成一灘清水,她知道裴晏握緊自己的手腕,知道他一點點擦去自己手指上的水珠。

“……在想什麽?”

倏然,耳邊落下低沈一聲。

裴晏看著好似心情不錯,他目光往下,一點點掠過沈鸞手心上的紋路。

慢條斯理。

手指一根根擦洗幹凈,但凡裴衡碰過的,裴晏都細細擦洗一遍,像是要徹底清除對方的痕跡。

他勾唇。

沈鸞想都不想,直言:“在想阿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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